结婚远远不够,还要一起把牙掉光呢
让我们为了一己私欲随手逮住那个运气欠佳的学生——谁教此人恰逢此时路过此地。让我们伫立在秋日午后校园正中心那个随了大手笔富豪姓氏的广场上,在虚构的咖啡、枫糖、泥土香气里拦下一位并不存在的倒霉蛋,阻挠,盘问,搜查,夺走他的尊严,只因我们乐意。让我们直视他的眼睛——眼神因为电子产品屏幕蓝光夜以继日的照耀而呆滞。让我们品评他的身姿——动作在历经猖狂野心与脆弱精神两者无甚奇妙的化学反应后显得迟缓。随即,我们从他那倒霉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口袋里的哲学宝典》(又名《只需两个半小时,傻瓜也能滔滔不绝地讲述哲学的精髓,口才好的傻瓜更能够在酒吧圆凳上里轻松获得一位哲学家爱好者的青睐》。不难注意到,此人的胡子恰恰没刮,一小块头皮屑稳如泰山地安坐在他那圆滚滚如大头菜或是扁得像堵墙的后脑勺上,脊背也因为习题集的沉重而弯折。总之,我们拦下这位下巴上挂着胡茬的年轻男生,克己复礼一番,以免被他手里的外卖袋子夺走注意力(素鸡麻辣香锅,米饭,幸运饼干,无法从正中分开的一次性筷子),抢来口袋宝典。这时,我们又发现他书包里还有几张皱巴巴的A4纸,可以沾着曲奇碎屑,也可以不。原来是以雄辩且脸上总挂着假笑著称的拉宾诺维奇教授“欧陆哲学导论”的课程大纲(又名“因自身思辨能力高强而洋洋得意者大概率会选修但大概率不是在讨论课上口出狂言就是写出一篇行文狂狷却不慎通畅且为助教博士生平添许多忧愁论文的实践课”)。 我们无情地拦截这两样薄薄的宝典,无义地从中摘除一个名字。 它要短小精悍,琅琅上口,既不能生僻得令人望而却步,又不能简单得叫人一眼看穿——仿佛用顶端粘着彩旗的牙签缓缓刺穿一个汉堡。面包,芝士,番茄,洋葱,牛肉饼(亦可以是时下风行的植物肉饼),面包。我们响亮地呐喊着这个名字仿佛从嘴里送出一个响亮的饱嗝,有意让身前人听见、闻见我们肚子里热腾腾的干货。就这样,我们残忍强健且没有做过家务活的手指头只好从一长串花里胡哨、异域风情十足的人名中揪出那个倒霉蛋来。于是,倒霉蛋无能为力地离开那群他不得不与之为伍的同僚们,离开轻飘飘的小册子,脏兮兮的A4纸,来到我们咀嚼品味过汉堡、薯条、健怡可乐的唇齿之间: 尼采。 事实上,是谁都无所谓。我们如此大费周章,把史书中年轻人用在抗议、示威、私奔、决斗的青春年华用在为乏善可陈的生活虚构激动人心的宾语、定语、状语、从句、比喻、意义上,用在杜撰对灵魂自发的审判以及支支吾吾的辩解上,用在把比芝麻更微小的琐事煸炒成一整座黑漆漆的苍穹、穿戴整齐地龟缩其中、等待着自己成为史书中的一部分——不能败下阵来,不会败下阵来。但我们中的每一个都知道,是不是尼采,根本无所谓。我们借来尼采的名号,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字好用。 姐姐,今夜,正如同过去以及将来的每一夜,我们不关心尼采,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你。 诚如走向铁轨的年轻诗人所言。 *** 倒霉蛋尼采—— 的追随者,伦洛克年龄稍长的大一新生向山乐水究竟有没有读过尼采,我们不得而知。这并非是笔者有意指摘旧爱渊博其外、浅薄其中、不学无术、夸夸其谈,只是我们事实上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读过尼采,或是任何书籍——为了阅读而阅读,而不是把书籍当作珠宝镶嵌在耳洞、发梢以及脑门儿正中。 然而向山乐水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莫过于:他讲起话来总是如此的摧枯拉朽、锐不可当,以至于但凡我们的主人公池飞短暂地怀疑自己的恋人压根儿不懂德语,更遑论精读过《悲剧的诞生》德语原文,背诵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凡这样小小的怀疑才怯怯地露出尖尖的一角,她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渎神之罪。他怎么可能不懂德语,不读哲学呢?我又怎能推己及人,用自身的短浅去丈量他人的深不可测呢?与此同时,犯下这桩悬案的向山乐水体内每一个碳原子都为主人随时待命,只要敌人来犯,下一秒便要开始振臂高呼: 瞧!我对我的智慧感到厌腻,就像蜜蜂采集了过多的蜜。 ***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总之就是,」池飞为数不多的朋友徐樊曾这样评价道,「薛定谔的尼采。说起薛定谔来,你知道杜乐丽非要说他祖上是山东人吗?」 徐樊和向山乐水正相反。即使她读了尼采(不是说她真的读了尼采),也不会乐意告知众人自己读了尼采,以免破坏自己在他人心中那个快活、肤浅、富有亲和力的形象。她认为将读书动辄挂在嘴边乃是亲和力的天敌。要讲大家爱讲的话,才是大家爱听的话——徐樊总是这么说。于是,大家诚如她所愿,觉得她是一个快活、肤浅的人,使她获得了一种深刻的安全感。 于是,到底谁读了尼采,我们最终不得而知。只好灰溜溜地放行被我们揪住不松手的倒霉蛋儿们,回到一名较为孤僻、常常愤怒、偶尔悲哀的十八岁半大学女生日常生活中,关心她吃了什么,和谁约会,几点睡觉,上课迟没迟到,有没有为复习考试熬了通宵。 *** 徐樊不喜欢向山乐水,因为她觉得向山乐水看不起她,但她不好意思承认,毕竟因为被人看不起才不喜欢对方多少不太光彩。丁远辰也不喜欢向山乐水,因为他看不起向山乐水,但他认为说出来是不明智且不必要的。他绝不会为了朋友得罪一个毫不相关的外人——如有必要,他甚至不介意对着自己母亲的宿敌颔首微笑——当然,丁母也恪守「不要闲来无事在外树敌」的丁家家训,从未与人交恶,自然不会让同样和气温顺的儿子陷入两难之中。 多年后,池飞仍对此二人有所不满:作为我名义上的朋友,你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目睹我坠入这样一个深渊中去呢?而这怨怼来得太晚了,他们已不再能随时随地埋怨彼此,只剩一张合照留在池飞的手机里(徐樊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丑态,丁远辰眼睛没睁开,嘴也是歪的,池飞自己却意外的端庄清丽)。她将这张照片备份多处,时常拿出来回顾一番。和前男友们的合影倒是删了个精光——如意算盘打得顺手:既然人的记忆并不可靠,只要被电脑和手机遗忘了,一切发生过的事情便不能说是真的存在。 遗憾的是,池飞愈是想将往事抛诸脑后,她那不可靠的记忆便愈是显露出张牙舞爪的面目。 我替你珍藏着呢,记忆说,同时撕下自身最狰狞的片段恶狠狠地掷来,动作之娴熟与美丽胜过世上最冷酷的铁饼运动员。 譬如: 「正因为我们俩都无可救药了,所以我们才有救。就好像正因为其他所有人都还有救,所以他们才没药可救。没有伤痕的生活是可耻的,不值得一过的,就好像贪恋生活的人不懂得生活的真谛一样,拥有死亡的宏愿的人,才是真正渴望生活真相的人。」向山乐水一字一顿地说,双眼由于熬夜作诗而布满血丝;手也没闲着,豪情万丈地切割着一个本尼迪克蛋,刀子和瓷盘卯足了劲儿地碰撞,使池飞的心震荡不已。 这是一个周日的清晨,他们二人所在的桌子周围恰好是一群刚结束训练的校队大块儿头。大块儿头们静默地吃着一盘又一盘培根、土豆泥和水煮蛋白(蛋黄扔在一旁)。多么野蛮、单调、乏味而枯竭的灵魂啊,池飞想,但目光久久不能从那一条条饱满的筋肉上离开。直到她再次看向向山乐水,那副斜倚在鼻梁上的细金边眼镜,那双熊熊燃烧的黑眼睛,那双锋利如飞刀的嘴唇,那双握紧了镀银刀叉的小手,那一首首一篇篇从嘴里翩跹而出的歌谣和演说,那个只盛装了一个本尼迪克蛋、两片菜叶、两块甜瓜的白瓷盘——菜叶绿得鲜亮,连甜瓜的形状都方得那样漂亮规整、恰如其分。 「死亡的宏愿?我愿闻其详。」池飞捏着嗓子发问。 「你错过了我的重点。我的重点是我们俩都无可救药了,你和我,学校里这么多人,至少大一这么多人,只有你和我没救了。」蛋黄无声地流淌着,浸湿了被切成碎块的熏三文鱼和松饼。向山乐水细细咀嚼着它们,直到完成吞咽后才再开金口。 「所以只有我和你有救?」 「只有我们两个。我们。Meandyou.Moiettoi.Ichunddu.Megogdeg.меняитебя.Ioete.Joitu...」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谁和池飞用如此多种语言提起「我们」。事实上,即便是中文的「我们」,于她而言都是多么陌生啊! 池峥嵘的池飞是「你」,是给「我」带来诸多不幸的罪魁祸首你;同窗们的池飞是「她」,是我们绝不会邀请一起去厕所、一起跳皮筋、一起对答案的她;对于张卫国(音)来说,池飞是「它」,或者干脆连它也不是。 可此时此地此刻,竟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气喘吁吁、振振有词地说着「我们」,穷尽了周章去把她和他塞进同一小段音节中——她完完全全听不懂,可是她又完完全全被其中炽烈的情感震动了。 造物主啊,池飞想,请并不存在的你动动手指,让你昂贵的腕表停留在这一刻吧。或是派出你麾下最厉害的那颗陨石向我们飞来。 阿门。 *** 又譬如: 那稀松平常的一天池飞睡眼惺忪地在图书馆试图再一次阅读《觉醒》。每每看不下去的时候她就起身走三十六步去咖啡厅接热水。接第四壶水时热水桶空了。她讪讪地站在一旁,期待着下一个来接热水的人向工作人员要来新的热水。可是接下来二十五个离开收银台的人没有谁点茶,十四个走进咖啡厅的人也都只是前来找寻他们的朋友。熟人杜乐丽来买了一份寿司和一瓶紫红色的蔬菜果汁。你在做什么呀,亲爱的?杜乐丽问。我在思考人生,池飞说。那你继续思考吧,杜乐丽说,我要去参加我club的meeting了,下次一起grab个啥吃,ornot,whatevs.池飞还没来得及说好,杜乐丽便飞走了,只剩下空气中薰衣草香精的味道。这时徐樊和丁远辰走了进来。你在做什么呀,飞飞?徐樊问。我来接水泡茶,池飞说,可是水没了。话音刚落,徐樊如离弦之箭一般朝收银台冲去。不好意思,能续点热水吗?没热水了。她嗓门儿可真大啊;她的英语说得可真北京啊;整条收银台后面的队伍都在看她啊。我突然有一点急事,过会儿再来接水,池飞向丁远辰小声说,我有封邮件忘记回了。 池飞拎着空杯子,一路疾走返回了自己的座位。破破烂烂薄薄的《觉醒》仍旧倒扣在键盘上,其上方却凭空出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褐色纸袋。她抬头环顾四周,大家的头皆埋在电脑里。一场不幸的恶作剧,她想,粗心的始作俑者弄错了对象。 可定睛一看,纸袋上潦草地写着:卡尤加诗社祝社员池飞小友度过甜蜜的一天——F。 袋子里是一块肉桂葡萄干燕麦饼干。这一刻之前池飞对于肉桂粉的味道深恶痛绝,这一刻之后她如痴如醉地迷上了与肉桂有关的一切:肉桂葡萄干燕麦饼干,肉桂苹果派,肉桂卷,肉桂吉事果,肉桂胡萝卜蛋糕, 竖-横折钩-撇-点-撇-点-横-竖-撇-点-横-竖-横-横-竖-横, 肉桂。 自不必说,在肉桂之后,还将有更多前所未有的古怪风味陆续闯进她的生活里:榴莲、酸笋、蓝纹奶酪、生洋葱丁、运动饮料。男孩和男人们来了又走了,只剩下一些臭烘烘、甜滋滋的余味。数年后她在涮火锅时将会间或怔愣,他们也会在无论是香油、蚝油、酱油、辣油或是用来涮油的清茶旁边盛一碟麻酱吗? 她确信他们不会,事实上,他们之中仅仅一两位能够礼貌地不对着她的韭菜花芝麻酱皱起鼻子。哦嚯,你们北京人吃的东西,只怕我外婆家里养的猪都不稀罕吃。其中一位曾这样断言。池飞曾痴痴看着他那如雪一般细腻的脸庞,默默质问自己不争气的味蕾,为何要被卤煮、豆汁儿、豌豆黄所蛊惑。谁想,后来那人爱上了一位胡同儿长大的健身教练,陪着人家探遍了全北京的炒肝儿与炸灌肠儿。池飞则再也不在超市购买水饺,无论是三全、思念还是湾仔码头,一律避之不及。 但是无论怎样,推销榴莲、芝士、螺蛳粉这些时代宠儿不算什么本事,她酸溜溜地想,要是能有一个人让她心甘情愿将青椒放进嘴里,才是真的了不起——她甚至可以同此人结婚。当然结婚更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她还想跟向山乐水结婚呢。结婚还远远不够,还计划着与他相知、相爱、相伴、共同对抗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一起说尽除了他俩之外所有人(尽是些不值一提的蠢蛋)的坏话呢,把每一颗后槽牙都说松了也不停嘴。 *** 再譬如: 向山乐水闭眼斜倚在花坛上,平日素来挺括的脊背拱了起来,像是一只黄昏中搁浅的海马。海马在受苦——看似承受着不知是源自肉体还是精神的剧烈疼痛。 池飞蹑手蹑脚地走近。她想同他打个招呼,却不知道怎样下手更巧妙:在肩上轻轻拍一下?用食指和中指还是带上无名指?是迅捷地弹动还是和缓地抚弄?还是一走了之更妥当?干脆不要打扰他,正好今天下巴上冒出来几颗痤疮,其中一颗破了,还有一颗化脓了,犹如一幅泼了红绿墨汁的山水画。波洛克的手笔。 毫无疑问,每当面对上前与退后这两种选择,我们的池飞永远选择退后。 可正当她抬起右脚,尽责地迈出败退的 步时,花坛上方的向山乐水骤然睁大了双眼,那眼神她从未在任何人的眼眶里见过。该如何形容呢,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她恍了神,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为了走进这样一双眼睛里去。 两年后,池飞才再次与这样的眼神重逢,仅仅一次而已。十二月黑黢黢的凌晨,她熬过一个通宵,背着仍然只写了一个开头的期末论文沿着校园主干道挪移。此时,前方出现一个鬼头鬼脑的黑影。可她正因为缺乏睡眠而神志不清,甚至顾不上惊惶地跳起或是瘫倒。 这时黑影开口了—— 小心!他一边以荒谬的姿势向前行进,一边转过头来向池飞小声说,有只臭鼬,不要惊动它! 她这才看见两人之间的柏油路面上那只黑白相间、一身绒毛的小动物。它的尾巴像一个时尚而优美的毽子。池飞从未见过臭鼬。 臭鼬显然也从未见过她,于是两者的目光交汇了。该如何形容它的眼神呢?说忧伤显得轻浮,说空虚显得粗暴。如果轻浮又粗暴地用一句长得让人不忍心读下去的句子来胡乱形容,那大概是一种介于承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时心底的怅惘和一种登高怜悯世界却发现天空只是世界的脚底板时嘴角的颓唐苦笑之间的情绪。池飞始终以为,人们读得下去的文字必定是糟糕的,而与此同时,真正的文学就是制造一些教人读不下去的东西。 不过回想起与臭鼬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什么也制造不出来。她只记得自己立即记起了大一秋天:暮色四合,人声鼎沸,蜷缩在花坛上的向山乐水睁开眼睛,从瞳仁深处射出的晦暗光芒。 嗨,你看起来不太好,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胃不舒服吗? 的确不太好,向山乐水说,只是让你看见并非我本意,我原本只想一个人找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 那这个地方还真是很隐蔽呢,池飞说,话音未落就后悔了,又连忙补上:我是不是打扰了你?那我还是走吧。 好的,向山乐水说,我确实想静一静。 池飞该说再见了。她的脑子已经加足马力远去了,但她的双脚牢牢扎进花坛前的土地中。 谁想到向山乐水突然又开了口:或许,如果你之后没有事情的话,陪我待上片刻好吗? 一双无形的、纤细的手臂将池飞从那张看不见的粘鼠板上捞了起来。 没,没事儿,我没事儿,一点儿事都没有,池飞说。话音刚落,却觉得自己热切得过分,赶忙又补上:也不是没事儿,可能其实有点事儿,我得确认一下。那他如果顺着我的话赶我走怎么办?只好又添一句:算了,不管了,不重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我还是陪你待一会儿吧。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向山乐水露出一个略带嘲弄的微笑。好,他说。 你怎么啦? 其实我跟伦洛克的其他人不一样,伤心的事情我通常自己消化。发牢骚是可耻且无能的软弱表现。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不问就是了,没关系的。 如果你正好闲着没事,又特别好奇的话,我想我可以为你破个例,要知道,通常我不会将我宝贵的内里的...... 相信我,我 不是这种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你不想说的话,真的不必…… 不,你和别人不一样。为了你,我可以勉强自己。如果你确实想听,我想我愿意告诉你。 那你希望我想听吗? 不是我希望你想听,是我知道你想听。其实大可不必在我面前遮掩自己,拥有好奇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尤其是对我好奇。 既然如此,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你想听吗? 再想不过了。 好的,都是为了你的缘故。 *** 出于各式各样稀奇古怪且难以启齿的原因,人有时盼望着自己心仪的对象遭受些无伤大雅的不幸,有时则盼望着他们遇上真正的不幸。此刻的池飞也不例外——倒不是她心肠歹毒(亦不是说她心肠毫不歹毒),更准确地说,面对着向山乐水一反常态的懊丧和蜷缩,理智让她判断出他一定是遭遇了重大变故:不是亲人亡故,就是罹患重疾,再不济,也得是告白失败、遭遇歧视之类装得满一个连锁咖啡品牌中型纸杯(或是星巴克的大杯)的挫折。 于是当她换上关切的眼神、送出恭敬的耳朵后,理所应当的失望了。 大失所望! 向山乐水口齿清晰、分外冗长地讲述了七件使他消沉至此的小事:哲学课愚蠢的论文只拿了B+;德语课的愚蠢老师表扬了课上愚蠢至极、爱出风头的同学,说她愚蠢的口语很是可以,却对于自己的地道发音只字不提;胞弟向水乐山在愚蠢的牛津混得相当不错,交了新女友,还有望荣誉毕业,父母在家庭群里兴高采烈地计划赴英参加其毕业典礼的愚蠢事宜,却对自己不闻不问;愚蠢的中国男生们拉愚蠢的帮,结愚蠢的派,健愚蠢的身,打愚蠢的球;愚蠢的中国女生们竟只倾心于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宁愿站在篮球场旁边虚度青春也不愿意静静读几句诗;校医院愚蠢的护士给他打流感疫苗时使了蛮力,他胳膊痛;雪上加霜的是,中午贪嘴吃了一个愚蠢的开心果冰淇淋,现在肠胃咕噜咕噜得很不舒服,而且冰淇淋还不美味,而且不美味的冰淇淋还滴到了衬衫上…… 还有呢?池飞问。 没了,向山乐水说。 没了? 没了,但真的不是我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做洗衣服这样的事情。我是说,我知道我得洗我自己的衣服,只是我觉得我的时间可以拿来做更重要的事情。在更合理的分工下,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洗衣服的不是吗?…… *** 和向山乐水分别后食堂已经关门了,但池飞食欲全无。她胃里的蝴蝶一只只顺着食道涌向喉头——它们在迫不及待地逃脱。四下寂静无人,只有路灯幽幽发光,池飞一字不差地小声背出了《我与地坛》的开头: 「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 有座巍峨骄傲、不可一世的庙宇轰然倒塌了,废墟中,冉冉升起一名啰里吧嗦、喋喋不休、小肚鸡肠的婴孩,唧唧复唧唧,哭哭又啼啼。池飞和这孩子面面相觑许久,还是她先开口了。 是我看走眼了吗?池飞问道。 不稀奇。对方作答。 所以你也承认他确实和我曾经想象的不一样? 我说不稀奇,指的是你看走眼这件事不稀奇,是对于你笼统的批评而已。 可是今天的他教我有些,呃,兴致全无。 何以见得? 我本以为他要么心系苍生,要么心向文学,没想到他也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所困,诗人的嘴里怎么能发出这等与真善美毫不相干的牢骚呢? 幻灭了? 的确。 但若真是就这么幻灭了,岂不是有些遗憾? 还有什么挽救的方法吗? 当然,只要换个角度。 请讲。 首先,男人脆弱起来更迷人不是吗?你高举了这么久的反阿尔法大旗,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有能力去细腻感伤的柔情好汉,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呢? 不无道理,可脆弱不是问题,我一下子觉得他心智不够成熟。他明明比我们都大两岁啊,理应比我们拥有更进步的思想和更广阔的格局…… 其次,男人只有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才会展露稚嫩的一面。他是拿你当亲近的伙伴,这不是喜事一桩吗? 恕我不能苟同,我情愿悲观地认为,或许这只能说明他毫不在乎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那不如再换个角度。当他在花坛上哽咽着诉说自己的孤独与不安时,你有没有片刻的同情、怜惜乃至心疼? 皆无。我甚至觉得他小题大做。 大错特错,你没有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你明明觉得他可怜兮兮的,很想伸出双臂拥抱、陪伴、温暖他。 真的吗? 千真万确。你心目中一向铿锵有力的那人独独向你一个展示了他的柔软、平凡、稚嫩,你是特别的,你逐渐开始拥有全部的他,你敬爱他,你仰望他,你同情他,你怜惜他,你心疼他,你要珍惜他的眼泪,你要献出你的热爱,守望太阳的同时也要欣然接纳它投下的阴影,追逐玫瑰的时候也要勇敢握住它周身的细刺…… 所以我没有看走眼? 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看走眼,还恰恰不该半途而废。不如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罢! *** 一而再再而三的譬如(摘录自池飞的日记): a.今天我们在钟楼下遇见,他冲我眨了一眨眼睛。我十分确信他是喜欢我的,于是我眨了回去,但是我竟不会眨眼,我的两只眼睛一齐短暂地闭上了。一个我既想要忘却又想要反复回想的瞬间。 b.一想到他也被混乱的家庭关系所苦,我的心竟隐隐作痛。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更糟糕的事情吗?毕竟我们一生悬命,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与他人不一样{并发现我们与他人彻头彻尾地一样(当然,我与F除外)} c.今天阳光甚好,我和F进行了一场堪称是心旷神怡的角斗。正午,在校园商店的正门口,我们凶猛、热烈而不失礼节地抢夺着F这个字母。我的英文名和中文名都是飞,所以我应该拥有F。——但我的英文名和德文名是Friedrich,所以我是F。——照你这么说,我在世界上所有语言中都是飞。——不,你在韩语里不是。——何以见得?——韩语中没有‘f’这个清辅音。——你怎么懂得如此之多!——是啊,在韩国朋友嘴里,你就只能是‘呸’。——那你是普雷德里希。——普就普吧,但你仍是呸。 我把这一段精彩绝伦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徐盘。可尽管她发出了她那标志性的擦玻璃般的大笑声,她困倦的眼睛在说她觉得这两位F很无聊,完全没有领悟到我们的幽默之处。 可恶的徐盘! P.S.我们最终友好地在F上划下一条 。之后他唤我作C(他很喜欢我的姓氏),他则是O(对此他讳莫如深,不肯告诉我O的涵义)。 d.在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大半天没有听过O的声音了。 e.吾日三省吾身:O喜不喜欢我?如果不喜欢我他喜欢谁?他喜欢人类吗? f.孤独。无穷无尽的孤独。但是我至少活着,健康(目前看来至少是如此),除了手头紧巴巴之外,英语说不利索之外,其余烦恼都是形而上的。但是仍旧非常烦躁。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自己无法快活。要将这一切怪罪到原生家庭的头上吗?我缺乏不顾一切的激情,更缺乏可以温柔怀抱一切的平静。我觉得恶心极了,但至少我还活着。 g.怎样平静下来?让我想象一首还未写就的诗,一碗码儿整整齐齐的、只待我搅合的炸酱面,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个面目模糊的爱人。但我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能找到他。会有吗?这个世界上会有吗?有人爱我的身体,爱我的灵魂,比我自己爱自己更多。 池飞啊池飞,你为何要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到哪里就可以找到他,你明明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刻画出他的脸庞——难道这就是爱吗?难道你爱上他了吗? h.Amanda先是说喜欢就要采取主动权,可我给她看过O的照片之后,她又改口说爱情中没有定律,并不是在所有场合下都要采取主动权。什么人嘛!我猜西方女孩子读不懂我们东方男诗人的气魄和温柔,也参不透黄河水的雄浑和哀伤。 池飞!你再也不要和Amanda提起关于O的事情了,不要自讨没趣! i.他的黑色T恤上今天有一只小猪,好可爱;))))) j.O今天好可恶,竟然大肆嘲讽我的青春痘。我佯装生气,他又赶忙安慰我说,觉得它们很可爱。导致我一整节法文课都在傻笑,教授点我回答问题,我走神到九霄云外,免不了受了几句揶揄。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开心万岁! k.其实我要的不多,我梦想中的约会就是两个人静静地依偎着彼此,一起读一本书,一本诗集,一本画册,窗外下着大雨,茶几上有一壶冒着热气的新鲜咖啡,黑胶唱片机放着当代人不爱听的音乐……但如果是和他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相隔五丈远在大太阳底下跑步,我愿意;喝甜的齁死人的奶昔看闹哄哄的商业电影,我愿意;做苦力,我愿意;挨饿受冻,我愿意。但他的好处便在于,我们的喜好与激情所在,竟如此相似,本无需谁妥协什么,我们就可以一起做对的事。多方便,多凑巧,多恰好。 l.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三十六秒,独自品尝思念的滋味。 m.他喜欢我才怪呢。他的聪明、雄辩只是他的个人魅力,他那些说不尽的话压根儿是说给所有人的。他就是结了婚的范柳原,可我连白流苏都不是。 n.从未这般魂不守舍过。觉得自己时而身处云端,时而身在地狱。 的好处是,平日里那些深沉的轻浮烦恼一下子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再为了时代悲剧自怨自艾,不再为了灵感枯竭愁肠百结,更不在为了大学生活中愚蠢的琐事咬牙切齿(最多一两分钟),我忘却了存在之烦恼,忘却了来自同僚的压力。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叹息都只因为, 四个字。 *** {草稿箱}发自:fei.chi llenroc.edu主题:一封信 CherO, 请原谅我的冒昧,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ladernièrechose我会做的便是让我喜欢的人感到困扰。Oops,there,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但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掩藏的,不是吗? 况且,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赧。因为你很好,好得无药可救;而无药可救地喜欢着你的我也很好。即使我俩不走运地无甚通往未来的缘分,那么我们的历史便是——一个很好的人喜欢了一个很好的人——难道这不是一件很好的小事吗? {草稿箱}发自:fei.chi llenroc.edu主题:一些话 Dear向山乐水, 晚上好。 {草稿箱}发自:fei.chi llenroc.edu主题:一封破信 喂, 在吗?想跟你说个事儿。别紧张,无论怎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天,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疯了,彻头彻尾的疯了 {草稿箱}发自:fei.chi llenroc.edu主题:YO CherMonsieur, 做我男朋友吧,好吗? O, 有些突然,但请你花上几分钟时间,静静看完我想说的,好吗? 从初见你的 天起,我心中便有什么不对劲了。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第五面,第六面,第七面,第八面,第九面,第十面,第十一面,第十二面,第十三面,第十四面,第十五面,第十六面,第十七面(我知道计算并记下相遇的次数很creepy,我知道把擦肩而过也算作一次会晤也很creepy,但人与人之间那些美丽的情感,多少有些病态不是吗?),我愈发觉得你在潇洒不羁的外壳之下是如此的柔软、坦诚、善良、坚定。最要紧的是,你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和我老家所有男生都不一样。你不讲虚假的客套,敢于戳穿众人的假面,直言世界的丑陋。 我是多么幸运啊,卡尤加不小,却也很大,我竟然在来到这里的 个秋天就遇见了你。伦洛克的生活虽然新鲜,却也很无聊,新生虽多,志趣相投的人却太少,而你和你的诗句,你的耳钉,你的眼睛,你的锐利,好像一把优雅的剑穿透了我—— 而我又是多么不幸啊。我知道 ,我喜欢上你了,我要把我的生杀大权交给你了。是让我欢喜还是让我心碎,你说了算。我不愿给你压力,也不愿让你困扰,但我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来表达想要离你更近一点的心愿。上帝啊,文字本是我昔日最坚实的左膀与右臂,最得力的武器与工具,而它之于我从未这般孱弱无力:坐立不安,思前想后,我都不知道如何能以体面的方式开口。 可我已经开口了。 有时我会想个不停:客观上,我们究竟有没有可能?我问自己,却只发现这一切是一道悲哀的辩论题,只要喜欢,怎样都是合适的,若是不能再喜欢,就怎样都不合适——而我却不能自主决定自己的持方。 可说一千道一万句,我不是一个着眼于未来的人,我的朋友是过去。我只渴望书写历史,创造过去。对于当下,更没有什么奢求,因为在我们试图捉住、停住、逮住当下的每一秒,它都潺潺地远去了。所以我想要的,我所从你身上希冀的,并不是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合写几段故事,共同构筑一些过去,携手嘲笑现实。 所以请你给我一个痛快吧。如果这一切对你来说只是一场闹剧,我也情愿为你省去一些麻烦,无需虚构一些委婉的理由来拒绝我——虽然我深知你不是一个委婉的人,但我也担心你的拒绝干脆得别出心裁,大跌眼镜,教我心碎得太彻底。 你想和我一起吗? A.想 B.出于各种各样你无需向我挑明的原因,你不想 以前都是我听你说,这一次谢谢你花时间听我说。 盼复, C *** 三小时抑或是三个世纪后,池飞收到一封简短回件: C, A. O 未完待续下一章马上就更你信吗? A.信 B.不信 短话长说△a.为池飞与向山乐水选择了一首甜蜜的主题歌。b.觉得直接引用视频号比上传音频简便很多。c.遂改用视频号,并试图在caption中引用流行语,体现与时俱进的风貌。d.非常糟糕的caption!e.没想到caption会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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